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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滌魂圣槍賽娜背景故事

時間:2019/10/30 11:24:58 編輯:ghostnino

《LOL》新英雄滌魂圣槍賽娜背景故事介紹。在最近一周,英雄聯盟的召喚師峽谷地圖,出現了一些黑霧的特殊物體,顯然這是新英雄的預告。那么這次預告的新英雄她的背景故事是什么呢,一起來看看吧!

《LOL》滌魂圣槍賽娜背景故事

德瑪西亞英雄背景故事
德瑪西亞之翼 - 奎因 哨兵之殤 - 加里奧 德瑪西亞皇子 - 嘉文四世
暗夜獵手 - 薇恩 龍血武姬 - 希瓦娜 光輝女郎 - 拉克絲
德邦總管 - 趙信 無雙劍姬 - 菲奧娜 德瑪西亞之力 - 蓋倫


背景故事:歸途地址>>>>https://universe.leagueoflegends.com/zh_tw/story/homebound/

賽娜的光明哨兵之路是從黑暗開始的。一切要從黑霧說起……

賽娜在很小的時候就首次遭遇了黑霧。當遠處的蝕魂夜造成的船只殘骸飄到她故鄉的海灘,殘骸中的黑霧便在生命的接觸下覺醒。她和她的村莊在隨后的靈魂風暴中幸存了下來,全靠當時身在附近的一位哨兵……然而在襲擊過后,黑霧就不知為何始終追隨著賽娜。

她受到了詛咒,黑霧留下的印記讓那恐怖之物無休無止地追趕她,黑暗就像將死的飛蛾撲向生命之火一樣向她靠近。她永遠都不知道下一次襲擊是什么時候——最可怕的是等待襲擊的時候,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每個角落的陰影。

那個拯救了賽娜的哨兵名叫烏利亞斯,是一個壞脾氣的老兵,他也不理解為什么黑霧會被一個女孩所吸引。但他知道,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須學會反抗。于是,賽娜加入了烏利亞斯所在的光明哨兵組織。這個神圣的教團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曾經的福光島,也就是黑霧發源的地方。她掌握了烏利亞斯給她的圣石手槍,學會了如何將自己的靈魂通入圣光,用實際結果證明了自己是黑暗的勁敵。

雖然與烏利亞斯同行讓賽娜感到安心。有賴于他的粗暴指導,讓她學會與人保持一把槍的射程距離。如果她讓別人靠得太近,他們就會在黑霧來臨的時候受到傷害。賽娜永遠都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她和烏利亞斯發現,凡是收留過他們的人總是無法避免地遭到圍攻。最后甚至連烏利亞斯也慘遭殺害,導致賽娜覺得自己可能再也無法讓任何人靠近自己。

帶著沉重的負擔,賽娜出發尋找烏利亞斯在德瑪西亞的家人,傳達他的訃訊。在那里,她見到了他的兒子,盧錫安。他不依不饒地央求賽娜帶他一起進行烏利亞斯的守靈儀式。從見面的第一刻起,她就發現自己很是局促,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墻能否擋住這樣一個頑固,卻又滿含幽默和愛心的人。隨著時間流逝,情況也愈發明朗,盧錫安注定是哨兵的一員,也注定成為賽娜的搭檔。

他們共同效力的時間越長,二人之間的紐帶也就越深,賽娜意識到心墻的價值并不在于將誰阻隔在外,而是在于讓誰迎進懷中。隨著盧錫安對塞納的愛與日俱增,他要解除她詛咒的愿望也越來越強烈。不久,這個愿望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標,眼中的光芒與手槍交相輝映。賽娜開始擔心,盧錫安眼中曾經的愛,可能只剩下了憂傷。

在搜尋解法的時候,賽娜和盧錫安遭遇了施虐成性的怨靈錘石。可他們距離揭開破敗之咒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遙,同時也能解答賽娜詛咒的根源,盧錫安拒絕回頭……

錘石拋出鎖鏈,而塞納擋在了那個怨靈和自己丈夫之間。比鐮刃更痛的,是看到盧錫安臉上的痛苦。她用最后一口氣,尖叫著懇求盧錫安逃跑。

但就在賽娜感受到死亡一擊、知道自己已經潰敗的時候,她也意識到尚有一抹希望的閃光。她一生都受到黑霧的侵擾,而此刻她將不再害怕——她可以乘著黑霧進入錘石的燈籠,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她的詛咒成為她尋求救贖的唯一機會。

隨后的多年間,盧錫安一直在設法讓自己的愛人獲得安息,而塞納則探索著自己的幽魂監牢。她了解到,自己身上詛咒的源泉是生命。她體內的生命火花比任何人都更明亮——正是那次蝕魂夜后漂來的船骸,讓她染上了這種力量。在那個時候,一個強大的不散靈魂觸碰了她,交出了它非自然的生命……

是生命讓黑霧揮之不去。

她可以利用這種力量,把黑霧抽進自己體內,切斷它對燈籠中其他靈魂的掌控。在她解放的那些靈魂里,有曾經的哨兵,掌握著早已失傳的知識,包括破敗之咒的起源,她詛咒的來源……是愛,創造了這詛咒。

當盧錫安將破損的手槍穿入燈籠,想要結束其中靈魂的折磨時,賽娜一直等待的時機到來了。她逃了出去,身邊裹挾著她從其他靈魂中抽取的黑霧。她死了,但同時也活著,因為她的詛咒而活。她手中的圣石火炮,是從殞命的哨兵留下的武器鑄造而成,可以介導黑暗和光明的雙重力量。

如今賽娜已不再逃避黑霧,她能夠理解黑霧中的靈魂正在遭受痛苦。她忍著痛苦,將它們的黑霧抽進她自己體內,讓它們獲得自由,同時用黑暗擊潰黑暗。她可以擁抱死亡,化身成為怨靈,成為敵人的同類,還能使用體內沾染的生命之力,重獲新生。

雖然賽娜和盧錫安的愛超越了死亡,但如今他們需要面對她死而復生所帶來的的后果。賽娜知道他們接下來必須要做的事,那是她在燈籠里得知的秘密。

找到破敗的國王,不惜代價阻止他……


短篇故事

回家

盧錫安坐在山頂的一棵大榕樹樹蔭下,俯視著山谷。他雙手放在一對槍上,手指摩挲著黃銅的紋路。黑霧卷過青翠的低谷,吞噬著途經之處的一切。蝕魂夜比預想中提前了幾個小時降臨這個小島。

數不盡的火光落入了黑暗。翻騰的霧氣幕天席地。火把一個個漸次黯淡,直至熄滅。因為距離太遠,所以聽不到垂死的慘叫聲。

只有一個光點炯炯如常。慘綠色的光芒毫不費力地洞穿了黑霧,看似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那是惡靈的腐敗之火。盧錫安見狀登時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騰起來。

他疾奔下山,踏著碎石山路來到了盆地。一具尸體躺在高草間,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對墨黑的晶球死盯著無月的天空。盧錫安繼續向前追去。

直到發現了第五具尸體,他才停了下來。老人的臉孔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襤褸。血肉剝離。傷口是鐮刀造成的,盧錫安不可能看錯。

他換了個方向,循著一路上的尸體來到了一處陡坡下。他在繁密的樹叢間向上攀援。還沒接近山頂他便聽到了慘叫聲。

黑霧溢滿了山頂的空地,許多畸形的形體在渾濁厚重的霧氣里無常地隱現。一群島民驚慌失措地朝懸崖跑去——葬身大海無異于解脫。霧氣把他們一個不落地吞沒了。狂亂的暗影撲向可悲的靈魂,將死的哀鳴加入了不潔的合唱。

他舉槍瞄準了翻騰的霧氣。一隊尖叫的惡靈從中涌出,揮舞著幽影的劍刃,張開滿口尖牙向他沖來。

槍口射出一道凈光,屠盡了受詛咒的惡鬼。盧錫安被槍火震得后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經探到了懸崖邊緣。他冒險回頭看了一眼。山下的陰影中,暴戾的大海與碎石累累的海岸反復沖撞。

無數靈魂的齊聲哀嚎中,一個笑聲出奇刺耳。盧錫安轉過身,雙槍架穩了不斷接近的濃霧。臃腫狂烈的霧中亮起一星火光。

盧錫安將一把槍收回槍套,手伸進皮大衣里,摸出了一顆粘土炸彈。炸彈有拳頭大小,粗糙的外殼上有一個記號——比爾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沒有騙他,現在就是驗證的時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彈凌空飛出,升到最高點時,他抬手開了槍。空中炸開了一朵銀色的云。粉塵在半空中渦旋升騰,在致死的黑霧中擠出了一小塊閃亮的凝滯空間。

黑霧破開一處缺口,錘石站在那里,腳下是一個年輕女子。鏈鉤剜進了她的身體,正將她的靈魂剝除,讓她在劇痛中拼命掙扎。古舊的燈籠開始燃亮,魂鎖典獄長將它舉了起來,開始亮起。女子毫無生息的身體頹然倒地——監牢里迎來了又一個新的靈魂。

那幽靈看到盧錫安,笑著說:“暗影的獵手,我們在海力亞很想念你,還擔心你早就忘記了挫敗的滋味。”

錘石敲了敲燈籠。光芒脈動,像是在回應他。

“她的靈魂因你的到來而愈發明亮,”錘石說。“你帶來了希望,讓她的受難稍微得以喘息。”

盧錫安的眼光落在了燈籠上。銀色的粉塵驅走了那座監牢所散發出的光暈。他握緊雙槍,等待著。

“哎,可是失敗自有后果,”錘石大笑。“讓她的苦痛益發甜美。希望,就像天真的孩子,貿然地沖向累累巖石。”

盧錫安的思緒突然閃回到上次的交手,但他把那念頭逼走了。

“你可知道她最深的恐懼是什么?”錘石說。“永無休止地受難,與你一起。”

燈籠放出的光芒一變,陰森的綠色稍稍減淡了。他感覺到她在努力伸手,想要擁抱他——溫暖而無實體,獨屬于靈魂和回憶的方式。

盧錫安……

她的聲音讓他心頭一暖。錘石說的沒錯,每當他靠近時,賽娜都能感覺得到。每次相遇,她都似乎變得更近了,像是在反抗錘石的折磨。在他踏上這個小島的那一刻,兩人就感應到了彼此。

燈籠在錘石手中震動起來。奪目的光彩在里面回旋拉扯,像是要突破監牢。錘石看著燈籠中的異動,不屑地輕笑了一聲。盧錫安端槍瞄準了燈籠中那一團漸漸加劇的風暴。燈籠外的防護光暈開始動搖。

時候到了,我的愛人……

盧錫安開火了。

刺目的槍火一擊洞穿了搖搖欲墜的光暈,命中了鐵質的牢籠。燈籠猛地一晃。這是頭一次,凈化之火敲響了古老監獄的大門。

錘石怒吼一聲,將燈籠甩到身側。

黑霧伸出一條條觸手,探進燈籠之中,淹沒了旋動的光芒。他的摯愛,以及無數渴望解脫的靈魂,被滾蕩的暗影吞噬殆盡。燈籠中黑暗彌漫,她被生生拉遠,留下慘痛的呼叫。

“住手!”盧錫安同聲大喊。“放了她!”

錘石再次大笑。滿是嘲弄的冷酷嘯聲,與賽娜的悲鳴相映。

盧錫安舉槍對準錘石。他將全身心的怒火灌注到槍中,射出了一連串的槍火。

圣光將錘石完全淹沒,凈化的烈焰點燃了他的靈體。盧錫安箭步上前,再次開槍,但是燈籠周圍卻重新浮現出黑色的光暈,摁滅了槍火。

錘石身上的烈焰被黑暗的能力驅散了。他微笑著高舉起燈籠,像是在炫耀一件剛剛得來的獎品。

盧錫安感到胸口一窒。破除燈籠光暈的槍火白白浪費了。銀屑在他身邊緩緩散落。黑霧的觸手伸進了炸彈擠出的空當里,慢慢補上了缺口。他已經錯過了時機,愛人仍然身陷于囚籠之中。

大勢已去,盧錫安舉槍沖進了黑霧。

有什么東西快得根本看不清楚,迎面砸中了盧錫安——錘石的鏈鉤將他擊飛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直到腳下的土地變成空無,大海迫不及待地迎上來。

2

起初是一陣狂笑……鎖鏈劃過石板……回蕩在密不透風的迷霧里……他總是動作太慢……手槍上蕩開的微光……啞火的圣光……他沒有開槍……她站在那兒……夾在他與鐵鉤之間……

她眼中帶著困惑……墨一般漆黑……她在尖叫了……全身都在抽搐……摔倒在地……她的生命流逝一空……刺破他腦海的尖叫聲……乞求著他,快走。

3

盧錫安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個洞。他慢慢放松身體,癱在一張簡陋的睡床上,斷斷續續地喘著氣。他盯著頭頂的木梁和灰泥天花板,疑惑自己身在何處。

賽娜的尖叫仍在他腦海里回蕩。他又一次辜負了她。他只能從頭再來。

他檢查了緊裹著肋骨位置的繃帶,發現底下一片淤青,而且摸起來是軟的。

他胸口上還敷著搗碎了的草藥,揭開后露出一道烏黑的傷口,正是鏈鉤命中的位置。

他側過身,用手肘支著自己坐了起來。一扇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絲絲陽光,照亮了屋角的一個大木頭柜子。柜子上設了一個祭臺,擺著昨日摘的花和一只雪花石雕成的烏龜。他的大衣和皮背心疊好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墊著兩把圣槍。

盧錫安伸出發顫的手,抓過了武器。他先檢查她的槍——從石體再到黃銅構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樣。他的指尖摸著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縫。那是他們在艾歐尼亞時留下的紀念。他不禁微笑,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槍。槍身上的金屬件摸起來有些輕微的變形。這是新傷,得盡快修好。

他哼地一聲站起來,把雙槍收進槍套。然后他將手放在槍柄上,體會槍的高度和傾角。兩把槍都有些歪。他調整了槍套,又試了一遍。這回行了。他拾起自己的皮背心,小心地伸進雙手,再套上外面的長大衣。

盧錫安挪到窗前打開了合葉。陽光伴隨著隱約的啜泣聲一齊傳進來。從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還有一部分樹叢。蝕魂夜過去了,現在是早晨。

錘石應該已經不在這兒了。

盧錫安得回到自己的船上,才能繼續追逐他的獵物。他最后回頭掃了一眼,便打開了房門。

門外躺著十幾具尸體。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死者中間,拿著一塊布輕柔地擦洗一個老人的尸身。她抬頭望向盧錫安——一雙溫和的杏眼,已經哭腫了。

“你不該起來。”她說。

“我沒事。你幫我包扎的?”

她點點頭。“我叫米菈。我們在海灣附近碰到了你。”

“多久之前?”

“天剛亮的時候,我當時在找我父親。”

他低頭望著她腳邊的老者。

她搖了搖頭,眼里有一絲沮喪。

“不是他,”她說。“我本來應該也出去找的,但我們人手不夠。”

她拾起一塊干凈的毛巾:“要是你感覺好些了,就來幫忙吧。”

盧錫安凝視著死者。他們躺在地上,身下草草地鋪著剛砍來的蕨葉。有幾個的眼睛還睜著——墨黑的晶球,望向虛無。

他轉過頭,說:“應該讓他們家人來。”

她似乎正要說點什么,村子另一頭傳來的喧鬧聲卻打斷了她。一群人跟著一架牛車,車上裝著更多的尸體。米菈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急忙跑了過去。

盧錫安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村里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來,有快有慢——有些人顯然更著急一些。

村民們簇擁著一個年輕人。他抓著一根沉重的手杖,說話斷斷續續的。他嚷著:“他們不能這樣!他們沒這個資格!”同時還用手杖不停地杵地。

“出什么事了?”米菈問。

“納圖人要把尸體燒了!”

村民們群情激昂,紛紛響應年輕人的呼告,還有幾個人陷入了悲痛欲絕的境地。

“他們是什么人?”盧錫安問。

“拜火者。”米菈說。“從島西邊來的。”

“他們要燒了她的靈魂,”一個老人大喊。“什么也不給先人留下。”盧錫安看到米菈的眼里涌出了懼色。

她沖到牛車跟前,歇斯底里地扒拉著成堆的尸體。死者中有幾個年老的婦人,但大多數都是年輕男子和孩童。沒有一個是她父親。米菈退了幾步,面如死灰。

那個老人悲嘆一聲,抱住了頭。米菈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她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老人看起來似乎感到了稍許安慰。

她面向村民們說:“我們必須把人都找回來,還有哪里沒去過的嗎?”

盧錫安看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不少建議提出又駁回。失蹤的人太多,幸存者根本不夠。米菈面露絕望,沉默下來。

他走上前,說:“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更多人。”

4

天光下的山頂冷清死寂。狂怒的風暴已經過去,只留下一地的死者,散落在刺柳和草叢間。

米菈和村民們在斷崖上四散開來,各自查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和愛人。拿手杖的年輕人跪倒在一個俯臥著的女人身邊。他的憤怒已經完全被悲傷所取代。

盧錫安看向米菈。她蹲在一個老婦人的尸身旁,在她耳邊低聲訴說。也許是一種禱告吧,盧錫安猜測。

她抬起頭,對盧錫安說:“他不在這里。”

他望著一地的死尸,胸口好像被壓住了。她本可以救他們的,或者至少可以盡一份力。她善良得近乎固執,不允許自己拋棄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米菈站了起來。“我要送她回家。”

盧錫安俯下身,緩緩地抱起老婦人。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碰就會碎裂。他將老婦人抱上牛車,放在木板條上鋪著的葉床上。他靜立了片刻。然后回過頭去幫其他人。

他們一直勞作到日過中天。死者實在太多,車子都快裝不下了。盧錫安和米菈把最后一批尸體運上板車,其他村民用繩索固定好。

盧錫安退到一旁,扶住了自己的身側。陣陣疼痛擴散到了他的腰部。他已經干了太多的活,但仍然遠遠不夠。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在懸崖邊上坐了下來,望著大海出神。他這一早上已經是滿頭大汗。

“你的骨頭還好嗎?”

“過得去。”

米菈在他身旁坐下,遞給他一個水壺。

“不剩多少了。”他拿在手里掂量著。

“你比我更渴。”他放下水壺,站起身,脫去了長外套。海風送來一陣涼爽。他重新坐下,慢慢喝光了水,再蓋好水壺。

米菈一言不發,久久地凝望著大海。遙遠的海面上,一大群海龜浮上來換氣,又再度潛了下去。

“你看到他們怎么死的嗎?”她問。

“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米菈低頭看了一眼盧錫安的手槍。“但你之前見過,對嗎?”

他點點頭。

“所以是怎么——”

“不管我說什么,都沒法幫你找到你父親。”

米菈點了點頭,垂下了腦袋。

盧錫安看著浪濤撞在山下的礁石上,一次次起落間,水位漸漸升高。很快潮水就會到最高點,他就能起航了。盧錫安將水壺還給米菈,再次站起來,披上了外套。

“去碼頭,最快的路怎么走?”

米菈指向西邊的山坡,卻發現有一隊人正在接近。他們穿著黑色的長袍,為首的是一個祭司,手里拿著一根木頭法杖,上頭用繩子纏著一塊黑曜石。

“呆著別動。”米菈說。 盧錫安一句話也沒有說,跟在了她幾步遠的身后。

拿著手杖的年輕人迎著來人走去。還有一些村民也跟著他一起,攔住了那群人。

“你們跨了河,來到了東邊。”年輕人說。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給死者照亮前路。”祭司說。

“那不是我們的路。”米菈加入了人群。

祭司笑了。“等他們爬起來的時候,誰能擋得住?你嗎?”

年輕人握緊了手杖,咬牙切齒地說:“食灰人,你覺得我會讓你燒掉我妻子嗎?”

祭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盯著他身后的人群。盧錫安注意到祭司的手指微微地掃過了沉重的權杖,一種下意識的動作。這人想動手。

盧錫安排眾而出,說道:“死人不會爬起來。只要方法得當。”

祭司的眼光猛地甩到他身上,細細打量起來。

作為回應,盧錫安微微頷首。然后只一個動作,重心就移到一側,同時拉開了大衣的衣襟,手放在了槍柄上。

祭司先是瞟了一眼兩把圣槍,又轉回來盯住了盧錫安的眼睛。

盧錫安與他坦然對視,等待著他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是在期待。

米菈站到兩人中間,雙手分開,攔住了他們。

“住手,今天的慘事已經夠多了。”

她面對著納圖人的祭司還有他的手下,說:“一個島。兩伙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葬死者。”

眾人齊齊看向祭司,但他在考慮米菈的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盧錫安。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你們可以收殮死者,”他說。“在河東。”

人群平靜下來,紛紛散開——除了盧錫安和祭司兩人。他們仍然相對而立,等著對方先動。

“人們應該按照自己的習俗來安葬。”盧錫安說。

“那我們也得先找回他們的遺體,如果打起來就沒那工夫了。”米菈說。

盧錫安沒說話。他的指尖滑過手槍上的黃銅外殼。

米菈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拜托了,你只是個外人。”

盧錫安點了點頭:“行,死的是你們的人,你們說了算。”他的手從槍柄上挪開:“去碼頭,往西邊走?”

“是的。”米菈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好像還想說點什么,但她只是低下了頭。

“希望你能找到你父親。”說完他轉頭便走了。

5

碼頭位于一處避風的海灣。一小隊帆船在水中輕輕搖晃。盧錫安的船泊在遠端,與幾艘滿載著貨物和臭魚的貨船混在一起。

他沿著長堤走去,聽見無數甲蟲窸窸窣窣的聲響——它們在忙著吞吃隔壁漁船上的腐敗漁獲。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條船了,之前的兩艘都因為經驗不足交了學費。航海很難掌握,但是與說服船長追逐黑霧相比,簡直易如反掌。

他登上船,走進甲板下層檢查補給品。一個星形的標識從架子上掉在了地上,除此之外,別的東西似乎全都原封不動。他把武器放回架子,坐在了自己的床鋪上。

從天花板到四面板壁,貼滿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地圖和海圖。圖紙上標注著水深、潮汐和海床特征。

他已經追蹤蝕魂夜好幾個月了。最近一次是從萊肯出發,途徑素達若一路南下。他在那一場追逐中跨過了廣闊的洋面,最終卻在被詛咒的群島海岸附近失去了黑霧的蹤影。東風將他帶到了蟒行三角洲一帶,也就是他最后遇上風暴的地方。

他在地圖上摁下一枚圖釘,標記出三角洲眾多島嶼之一。然后他在釘子上拴了一根細線,牽過來系在暗影島位置的圖釘上。這根釘子上還有更多向北延伸的細線,連接起艾歐尼亞的素達若。類似的標記在地圖上還有十幾個,都是在過去數年間一一添上的,如今已經連成了一張掛毯。

盧錫安盯著海圖,試圖找出一些規律,但他放眼望去看見的只是自己遍及瓦洛蘭各地的失敗。他想到自己這么多次嘗試解救賽娜,卻總是功虧一簣。他還想起了錘石,想起自己無端落空的怒火,喉頭感到一陣發緊。

賽娜的尖叫回蕩在他的腦海里。

盧錫安閉上眼,努力壓下不斷翻涌的絕望,直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稍許平靜下來以后,他又撲到地圖上開始了工作。

等他規劃好了新的航線準備好出航時,沙漏里還剩一小撮沙粒。他的效率一直在提高,但是測量的精確度仍然難以保證,因為黑霧并不隨風而動。

他從床鋪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肋骨上的繃帶。先前的劇痛現在已經變鈍。他滿意地走上了甲板,著手解開主帆的升降索。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留意到海岸上的動靜。

米菈正在沙灘上細細翻檢。

他看著她撿起一個大葫蘆,晃了幾下,又扔回沙子里。她轉了個身,也看見了他。盧錫安只是略略點了下頭,便繼續手里的活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往船這邊走來,路上順手又撿了樣東西。

“這是卡拉薩果,”她把手里的東西拋給盧錫安。

他接住晃了晃,聽到里面有水聲。

“我父親經常會從威納魯運一船卡拉薩果回來。這些果子是剛采的,最多不超過一天。”

“其他人呢?”

“基本都回家去準備入殮的事情了,還有些人往泥水洞還有瀉湖去了,但是我父親本該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就該回到這里的。”

“他的船入港了嗎?”他把果子遞回她手里。

她搖搖頭,眼光投向海面。水里有幾艘已經翻覆的船,露出的桅桿標記出了海灣的淺灘位置。

“也許你父親根本就沒上岸。”

米菈看著手里的卡拉薩果。“我們發現了另一艘船的船長,她被沖上了海灘。她的船完全找不到了。”

盧錫安看了看海岸的水線,幾個小時之內潮水還不會漲到最高點。他把升降索快速繞了幾圈,重新系緊。

“帶我去。”他說。

米菈領著他沿著海岸線往前走。他們順著蜿蜒的灣岸,經過一處礁石累累的淺灘,停在了一塊珊瑚礁附近。

“我們就是在這里發現她的。”

盧錫安翻查了一下沙地,只找到一些貝殼和珊瑚。他又仔細觀察海水,想要找到船只的殘骸。平靜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你父親是從威納魯來的?”

“他們倆都是,他們是做生意的。”

“風暴從是東邊過來的,所以她被沖到了這里。你父親通常是在她之前還是之后入港?”

“之后。”說完,她逐漸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米菈望向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氣,渾身打了個冷戰。

“他一個人,還在海上。”她說。

她垂著頭,久久地佇立在岸邊,看著海水沒過腳背。

“但是如果,他已經被沖上岸了呢?”她說。

米菈猛地抬起頭,看向了西邊。海岸線一路延伸,最后在島嶼的盡頭轉彎消失不見。她想要的答案就在納圖人領地的深處。

6

兩人一路西行,穿過青草覆蓋的沙丘,還有經年累月風雨磨蝕出的海石拱。海岸變得亂石密布,越來越難以穿行,所以他們不得不爬上一座火山坡,沿著一條可以遠眺大海的脊線前進。遠在南邊的海面上,一柱巨石沖天挺立——那是慟心柱,威納魯島的最高點。

米菈掃視著海岸,尋找父親的貨船痕跡。她指了指山下的一片礁石,其間躺著一群死海獅。海鷗上下翻飛,啄食著腫脹的尸體。盧錫安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他們兩人從山脊上找路下到了山坳。一條河從狹窄的山谷中流進大海。這就是島上兩伙人天然的分界線。

米菈沒說話,跨過了河。

他們繼續爬上下一座山丘。米菈是爬山的熟手,她在茂密的樹叢間毫不費力地穿梭,盧錫安卻慢慢被落下了。他每走一步,肋骨處的鈍痛就放射開來。繃帶已經松開了,他不得不在半山腰停下來。他重新勒緊了繃帶,痛得忍不住全身打顫。他的呼吸變得又粗又重。

盧錫安望著米菈爬上山頂。她把手搭在額前遮住陽光,繼續檢視海岸。她突然站住了,捂著嘴后退了一步。

盧錫安手扶著灌木叢間的粗枝,步履踉蹌地踩過碎石,終于爬上了山脊。他來到米菈身旁向下望去。礁石間卡著一根折斷的桅桿。破損的船帆在風中獵獵擺動。

他的目光越過殘骸,順著曲折的海岸看向一片沙洲,再經過一串寸草不生的小島,最終停在了遠處的一排懸崖。一群海鷗在岸邊盤旋。

7

一具尸體四仰八叉地趴在一塊火山巖上。海浪轟鳴著撞上犬牙交錯的海灘,隨時要將遺骸掃進海里。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爬下近乎垂直的山坡。

“很快就要漲潮了。”他說。

米菈沒有搭理他,自顧自地盯著她的父親。

盧錫安拉住她的手臂:“米菈。”

她縮了一下身子,眨眨眼睛,仿佛是剛從昏迷中蘇醒。

“吐勒藤,”她說。“我們可以編根繩子,做個吊環。”

他看她說干就干的樣子,頭一次明白了她的決心有多大。盧錫安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從山頂的灌木叢中采集了一大捆粗重的藤蔓。盧錫安把粗藤編成繩索,米菈則靈巧地編出一個吊環,用來捆住遺體。

盧錫安把繩子系在一棵樹上,試了試重量。很結實。他將繩子另一頭連同吊環一起扔了下去。

“我下去。”他說。

“還是我去吧。我爬上爬下都習慣了。”

“我也會。”

“你剛才都跟不上了。”

“我可以的。”她焦躁地搖了搖頭。臉頰和耳朵都紅了。

“他太重了,”她說。“我可以拖著吊環,不讓它撞到巖石上。但得靠你把他拉上來。”

盧錫安向下望著遺體。肩膀寬闊、四肢粗壯,一看就是多年航海的老手,估計體重接近兩百斤。他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了米菈。

她挪到懸崖邊上,背過身慢慢往邊緣退去。她最后拽了拽了繩子,腳尖在邊緣踮起。她回頭望了一眼,沉著地吸了口氣,便降了下去。

盧錫安緊張地看著米菈一寸一寸地下降——駕輕就熟——直到她找到了一處落腳點。喘了幾口氣后,她看準了下一個位置,開始繼續攀爬。

她重復了好幾輪,來到了一處寬闊的平臺,距離底端還有三分之二路程。風勢漸強,攜來海水的氣息。米菈稍作伸展,甩了甩手臂。她抬起頭,和盧錫安示意一切順利。

休息過后,她抓起繩子,開始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又看向盧錫安,搖了搖頭。下面沒有安全的位置。

“我拉你上來。”

“還不行。”

米菈研究了一陣右邊的巖壁,指了指幾碼開外的一道狹梁。她必須橫著蕩過去。盧錫安點點頭,然后看了一眼下方的淺灘與亂石。

米菈把繩子纏在小臂上繞了幾圈,盧錫安的喉頭不禁開始發緊。然后她毫不猶豫地助跑幾步,躍出了平臺。

她掠過巖壁,落在了石梁上。碎石和砂土在她腳下崩落。她身子一歪,在邊緣晃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盧錫安看著米菈沿著繩子滑落,雙腿在空中亂蹬。慌亂中,她的一只腳卡在了沙子里,整個人被翻了個個兒。米菈雙手狂亂地舞動,攪住了藤蔓,猛地停了下來。她發出一聲痛吟。

繩索突然散開了。她摔在礁石上,又彈起來落進了水里。

盧錫安疾奔過去抓住了繩頭。他還在心急火燎地尋找一條下去的路,米菈已經從水里浮出了頭。

她手腳并用地從水里爬上了海灘,精疲力盡地倒在礁石上,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下來了!”

米菈顫巍巍地舉起手,朝他擺了擺。

等到呼吸逐漸平復,她坐了起來。她久久地盯著父親的遺體。她伸出手,溫柔地輕撫著他的發絲。然后她將他翻了過來,頭靠在他胸膛上開始哭泣。

盧錫安沒有再看下去。他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經歷。他心里很清楚,米菈會永遠被絕望困住,不能脫身。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伸手拖過吊環。盧錫安看著她按下了悲痛,變成了父親堅強的女兒。在死亡的定局面前,這是唯一的面對方式。她輕柔地將遺體推到一邊,將藤蔓放在他身下,再纏好。固定好了以后,她向盧錫安打了個手勢。

盧錫安拽著繩索往上拖,米菈跟著遺體一起攀登,小心地控制吊環不要撞上山崖。盧錫安很快就一頭大汗,脅下的鈍痛開始變得尖銳。

每拽一下,疼痛便加劇一分,逐漸擴散到了他的半邊身體。他手臂打顫,繩索開始打滑。他握緊藤蔓,纏在了一個樹樁上。

“你還好嗎?”

“嗯……稍等。”他艱難地喘著氣說。

疼痛平復了。他從懸崖邊望下去,吊環在半中間擺蕩。米菈跨坐在一旁突出的山石上等待著。

盧錫安從樹樁上解下繩子,謹慎地小幅動作,每拉一下都護著身體。他像劃槳的水手一樣,保持著穩定的節奏。

肋骨處突然痙攣了一下,繩子又是一滑。

下方傳來了米菈的尖叫聲。

盧錫安拼命地呼吸,手上竭盡力氣握緊,哪怕粗糙的繩索把血肉都磨破了。終于拽住了繩子。吊環上的重量把他拖得往前踉蹌。

他腳下猛蹬,靴跟在沙地上刨出了兩條小溝方才停住。兩條手臂被重量拉得顫抖不停。他逐漸發力,感覺肩膀的關節都快脫臼了,但是吊環卻幾乎沒動。

肋骨間爆發出劇痛,讓他再次痙攣。他勉強勒住繩索,左右四顧想找個東西,隨便什么東西,來綁住繩子。什么也沒有,只有他自己。

他的雙手也開始抽搐。盧錫安看向大海。他的愛人還被困在地平線之外的囚籠里。如果他死在這兒,他就要食言了。這代價太大。

盧錫安甩了甩頭,放松了手心。繩子向外滑出了一寸。

幾乎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口一緊。換作是她,就絕對不會放手。那個固執的女人一定會對米菈信守承諾,尤其是看到她不顧危險地尋找自己父親之后。

絕望之下,盧錫安不再猶豫。他將藤蔓卷在了自己的前臂上。繩子像捕兔子的陷阱一樣猛地夾緊,將他的身體一扭。盧錫安又一次把腳跟踩進沙地,但沒有用。死者的重量把他一步步拖向深淵。

懸崖邊上突然探出一只血跡斑斑的手,抓住了邊緣。片刻之后,米菈翻了上來,就地滾到盧錫安身旁抓住了繩子。兩人一起把遺體拖上了來。

8

天剛黑,兩人就看到了火光。他們拖著遺體下了山,看見山谷里燃起了十幾個火堆。

兩人在一棵榕樹下坐著休息。盧錫安摸摸肋骨,整理了一下新換的繃帶。米菈則盯著火焰。她顫悠悠地呼出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你的手。”盧錫安說。

她看了看裹好的手掌,繃帶上滲出一塊猩紅。

“沒什么。”

“又流血了。讓我看看。”她舉著手掌讓盧錫安小心地拆開繃帶。掌心被繩子磨破的傷口已經血肉模糊。他不禁為米菈和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而感到憤恨不平。

他打開自己的水壺替她清洗傷口和破開的水泡。然后割下一截衣服重新包扎起來。

“他們將遺體連同靈魂一同火化,徹底灰飛煙滅。”她眼睛緊盯著遠處的火堆。

盧錫安不清楚他們的信仰,但是他知道這是對死者的許諾。

“我們該走了。”他說。

盧錫安和米菈一人抓著一截繩子繞在肩頭。兩人合力拖動起沉重的擔架出發了。他們艱難地朝著一道山坡頂端跋涉,腳下的碎石咔咔作響。

還沒到山頂,他們就聽到了人群的吟唱聲。

盧錫安示意米菈矮下身,帶著她鉆進了灌木叢。借著濃密的植被作掩護,他們望見山谷里有一群納圖人聚在河邊。

雖然那群人站在一棵樹的樹蔭里,但是盧錫安還是認出了那個祭司。他舉起權杖,明亮的朱紅色光芒在黑曜石上脈動。光芒照亮了草地上的一具尸體,然后瞬間將其點燃。

納圖人的吟唱隨著火焰越燃越烈。祭司放下權杖,石頭上的光芒逐漸黯淡。人群重新歸于闃寂。

盧錫安抽出了手槍。

“你在干什么?”米菈說。

“做個了結。”

她搖搖頭:“已經結束了。”

他沒有看她,起身就要走。米菈拽住了他的臂膀。

“何必呢?”她的眼中流露出懇求。“就算你把他們全都殺光,那些尸體也已經化成灰了。”

納圖人沿著河岸,圍在了下一具尸體旁。

“他們現在可是在河東。”盧錫安說。

“我清楚得很!”米菈陡然提高了音量,語氣充滿抵觸。她退后一步,雙手張開。“你覺得我愿意這么干看著嗎?他們可是我的族人!”

她低頭看著父親的遺體,眼眶開始濕潤。

“可我沒辦法……”米菈聲音發顫地說。“我得送父親回家。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關心納圖人,也不關心他們干了什么。我只在乎他。”

不等盧錫安回話,她就彎下腰拾起了繩子挎在肩上。她身體前傾,努力拖拽著父親的遺體。終于,擔架在粗糙的石地上動了起來。米菈獨自拖著父親,緩緩地向前走去。

納圖人又開始了吟唱。

盧錫安望著他們圍在另一具尸體旁。祭司舉起權杖燃起了火。盧錫安全身涌過一陣怒火,但米菈的話仍在他心里回蕩。怒意漸漸平息,只剩下一股悲傷的卻意。他收好武器,加入了米菈。

9

兩人抵達村子時已經是午夜。村民們的竊竊私語和窺視伴隨著他們回到空屋。精疲力竭的兩人放下繩子,在門外坐了下來。附近幾間房子里點著火把,但大多數村舍沉默地靜坐在黑暗中。

“我們帶著他進屋去吧。”米菈說。

兩人清掃了前廳,將遺體放在蕨葉鋪成的床上。米菈把水倒進一口鍋里,放在爐子上生起了火。房間里洋溢起暖意。

米菈靠著父親坐在地上。

“爸爸,這位是盧錫安。是他幫我帶你回家的。”

這些話語讓盧錫安的胃揪成一團。他在懸崖邊上曾經動搖過。完全是因為米菈的決心,才讓兩人堅持到了最后。

她慢慢地解開父親衣服上的貝殼紐扣,打開了他早已磨損的破舊襯衣。她哭了出來。他的兩臂和胸前印著烏黑的傷口。米菈伸出顫抖的手,想幫他褪下剩余的衣物。但是她突然停了下來,眼里泛著淚光,眼神空無。

“讓我來吧。”盧錫安說道。

“謝謝。”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他點點頭,凝視著尸身,仿佛看見了他臨死前最后一刻的經歷——無法言喻的恐怖,以及苦痛非常的慘烈。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幾乎要將他溺死在悲痛中。他推開那些念頭,集中精神,盡力給予米菈撫慰。

盧錫安脫去男人的靴子,解開了他的腰帶。他試著把褲子卷下來,但是皮革浸透了海水,變得十分緊繃。他從大衣內側拔出了匕首。米菈點點頭。于是他從側邊的縫線處劃開了褲子。

米菈從爐子上取下鐵鍋,往水里加了一些樟腦油。一股甜香混著蒸汽騰起。

兩人用亞麻布擦拭了遺體,抹去了泥土和海鹽,還有死者身上常見的穢物。米菈抓起父親的手,仔仔細細地清潔了指甲。全部完成之后,她深深地擁抱了父親。她眼里淚光閃閃,滿含愛意和悲痛。

米菈站起來走進隔壁的房間,拿出一根帶有瑪瑙和珊瑚裝飾的銀制發夾。她把發夾放進父親手里,然后交疊在他胸口。

“這是我母親的。她在成婚那天送給了他。”

盧錫安看了看左邊槍套里的手槍。那是她的,黃銅的部件比他自己那把更加精細雅致。

“我剛出生,還沒到夏天的時候她就死了。后來,父親擔心過了這么多年,他老了這么多,再見到她時她就認不出他了。”

米菈顫抖了一下,苦笑一聲:“我總覺得他好傻。”她的眼睛漫出了笑意。“她當然能認得他,而且一定會帶他回家的。”

盧錫安想起了黑霧里囚禁著的無數靈魂。她父親現在可能也在其中,經受無盡的折磨與苦難。但他沒有勇氣告訴她。

“你守住了信念。這才是關鍵。”他說。

米菈沉默了許久。

“所以你追逐黑霧,也是為了守信嗎?”她說。

他向后仰去:“它奪走了我的一切。”

“那你是為了復仇?”

盧錫安盯著爐火:“你看到黑霧時想法就變了……”

米菈看著父親。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房間里只有爐火的噼啪聲。最后,米菈先開口了。

“我當時不在……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包括每個人。”她話音顫抖,語氣溫和。“但是就算報了仇,也不可能把他們帶回人世了。”

她抹去眼角的淚水,繼續凝視著父親。

盧錫安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他兩手靠在槍上,手指撫摸著鑄銅。

他想起為了救她而嘗試過那么多次,以及每次失敗的緣由。這么些年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出于復仇的動機了,但是這個念頭總在他腦海里盤旋。

錘石的笑聲一直在回蕩,淹沒了一切……包括她的聲音。

他閉上眼,心中默念許多年前學會的頌詞。“鑿除閑質,獨留圣石……鑿除閑質,獨留圣石……”

但是祈禱既沒有壓住他腦中的笑聲,也沒有穩住他的雙手。他緊緊抓住手槍,直到手指發痛,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憶撲面而來。從他失去她的那刻開始,歷經這么多年,再到他最近一次失敗。此間種種,如同刺目的閃光和震耳欲聾的咆哮將他掩埋。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每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回施虐的狂笑……每一次怒不可遏的沖鋒……讓他的呼吸愈發急促。突然,他一直苦苦追尋的規律在腦中變得清明。

真相仿佛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是他的憤怒讓他一直追尋著她,讓她的身影在他心里縈繞不去,讓他不致于沉進無底的悲痛深淵。拋棄憤怒就意味著背叛。然而也正因為這憤怒,讓他無法將自己的摯愛送入長眠。他曾答應過會讓她安息,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苦痛。

從她死去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辜負她。

10

盧錫安站在船甲板上,觀看了葬禮的全程。米菈和族人用飾有海龜殼的轎子將他們的至親抬了出來。遺體用白色亞麻布緊緊纏裹,然后葬進了海灘上的一處公共墓坑里。

“他們將會重生,回歸大海。先人將會帶他們回家。”米菈曾經說過。

盧錫安準備好要起航了。他解開了升降索,拉起主帆。帆布竄上桅桿,在海風中鼓滿。他在拴繩子時看到米菈走了過來。他朝她招了招手。

“葬禮辦得不錯。”他說。

“謝謝。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盧錫安點點頭,看向了大海。平靜的海面直抵天際。

“還要追黑霧嗎?”她說。

他搖搖頭:“我也有死者要安葬。”

米菈虛弱地微微一笑。“也許等你完事以后,你可以回來。這里容得下你。”

“也許吧。”他嘴上這么說,但心里并不確信。

盧錫安看著她走上海灘。她半路停下來撿起了一個成熟的葫蘆,晃了幾下,拿在手里繼續往前走。等她走到樹林邊上,站在通往村子的小路路口時,她轉過身揮了揮手。

盧錫安也向她揮手,而他知道這一去就是永別。

暗影島將會是他旅程的終點。再也不需要打下一枚新的圖釘,也不需要再纏上一根細線了。他將鑿去自己心中的憤怒,完成他的誓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送她進入長眠。他心里很清楚,這也將是他的終期。他只希望能夠最后再聽一次她的聲音。

如果世上真有好運會眷顧他,她就會在那兒,等著領他回家。


福影雙至

一枚生銹的粗纜針,連著繩索穿過寒鴉門徒的下顎,把他整個人吊在半空,隨便碼頭上的野物們享用。斬屠幫的手段。戴著兜帽的男子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是他今晚看到的第十七具黑幫尸體

對于比爾吉沃特來說,這個夜晚顯得格外漫長。

至少從海盜之王殞命之后,夜里還是比較平靜的。成群的碼頭碩鼠呲著血紅的尖牙,已經把尸體的雙腳啃得差不多了。它們擠擠挨挨地爬到一旁疊起來的蝦籠上,打算搶食小腿上更嫩的肌肉。兜帽男腳下不停,往前走去。

“救……命……”

從灌滿膿血的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兩個詞,濕淋淋地落在地上。兜帽男迅速地轉過身,一雙手探向掛在寬皮帶上的武器。這個寒鴉居然還沒死。吊索的另一頭穿在粗大的骨釘上,而鐵鉤幫的人把這些釘子都深深地砸進了吊車的桁架里。要想把這人弄下來,非得把他的腦殼扯成碎片不可。

“救……我……”寒鴉又叫了一聲。

兜帽男站定原地,考慮起寒鴉的請求來。

“為什么?”他終于開口問道。“就算我把你弄下來了,你也活不到明天早上。”

寒鴉慢慢地舉起一只手,伸進自己滿是補丁的馬甲,從暗袋里摸出來一個金幣。即使是在昏暗的夜色里,兜帽男也看出來那是真貨。

他向著寒鴉走近幾步,引得碩鼠們一陣騷動,發出嘶嘶的威脅聲。它們的個頭并不大,但面對如此罕見的美味,它們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棄。碼頭碩鼠們擠出刺針狀的細長牙齒,帶菌的口水啪嗒嗒地濺到地上。

兜帽男把一只老鼠一腳踢進水里,然后又踩死了一只。它們涌上來,沒頭沒腦地亂咬,但完全跟不上他靈活的腳步。他的步法輕巧流暢,而且精確無比,一眨眼又弄死了三只。其余碩鼠倉皇地逃到角落的陰影里,血紅的眼睛帶著怨毒,在黑暗里閃爍。

他終于站在了寒鴉的腳邊。他的頭臉罩在兜帽底下,幾乎看不出任何特征,只有毛乎乎的月光,隱約映出一張與笑意絕緣多年的面孔。

“不必抗拒,死亡為你前來。如是我言,此時即為終點。”

他低聲說完,從外套內側摸出一把閃光的銀質長釘。長釘上沿著鋒刃刻有蜿蜒的圖案,長度約為兩掌,看上去像是皮匠常用的錐子,只是百倍華麗于彼。他把長釘抵在寒鴉的下頜。

寒鴉的雙眼猛地睜大了,雙手掙扎地抓著兜帽男的袖子,胡亂拉扯著。兜帽男的目光卻投向了廣闊的海面。漆黑的水面仿佛一輪陰沉的鏡子,影影綽綽地倒映著無數燭光和碼頭上遍布的火盆。遠處懸崖下,成千艘廢船的殘骸里透出燈籠的點點微光。

“你很清楚地平線的盡處潛伏著什么。你也知道它所帶來的恐怖多么驚人。而你們仍然像瘋狗一樣互相啃食對方。我無法理解。”

他轉過頭來,掌心對著長釘的末端輕柔地一拍,尖刺沒進寒鴉的下巴,直直釘進了他的腦袋。寒鴉的身子劇烈地聳了一下,然后徹底平靜下來。那枚金幣從死者的指間滑落,滾進海里,只激起一小朵水花。

他拔出長釘,在寒鴉破爛的外衣上擦凈了血污,然后收進外套的內鞘里。接著,他又抽出一枚金針和一截銀線,后者曾用艾歐尼亞的泉水浸泡過。

這道工序他已經反復過無數次:他嫻熟地運起針線,將死者的眼皮和雙唇仔細地縫好。他一邊擺弄著手上的活計,一邊呢喃著念出上輩子便傳授予他的咒語——最初是由一個身死多年的國王所發出的詛咒。

“現在,你便不會被亡靈侵擾了。”他縫下最后一針,輕聲說道,然后將針線收進了衣袋。

“有可能,但我們可不想白走一趟,絕對沒門兒。”兜帽男身后傳來說話聲。

他轉過身,把兜帽掀到腦后,露出了一張深紅褐色的臉龐。他瘦削的下巴如同刀劈般挺刮,顯出一股高貴的氣質。頭頂的黑發扎成一把貼著頭皮的束辮。一雙眼睛似乎見識過常人無法想象的恐怖,不動聲色地審視著來人。

六個壯漢,身上掛著浸透鮮血的皮圍裙,荊棘刺青的雙臂裸露在外,暴突著緊繃的肌肉。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把帶齒的肉鉤,腰間的皮帶上吊著好幾把屠夫常用的刀具。自從比爾吉沃特的鐵腕暴君倒臺,各式各樣的小幫派也變得明目張膽起來。隨著海盜王的罷黜,城中的大小黑幫拔刀相向,渴望著擴大各自的勢力范圍。

這幾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打算。他們穿著釘頭皮靴,身上散出濃烈的內臟腐臭,嘴里還嘟囔著臟話——幾百米開外的人都能發現他們。

“我不介意多送一個金幣給胡子女士,絕對不會。”斬屠們中最肥壯的家伙開口說道。這胖子狂妄得有些過分,令人不禁懷疑他怎么會紆尊降貴去干又臟又臭的屠宰生計。他繼續說:“但那位老哥兒,倒霉約翰,是我們的人弄死的,明明白白,絕對沒錯兒。所以他的金幣也該是我們的。”

“你想死在這里嗎?”他沉聲問道。

胖子狂笑起來。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不。你呢?”

“說說看,我好知道在你的爛墳頭上刻點什么。”

“我的名字,是盧錫安。”話剛一出口,他便猛地甩開長襟外套的下擺,抽出了一對手槍。手槍由條石和無名的錚亮金屬精心鍛造,即使是祖安最不顧禁忌的煉金師也說不上具體的成分。一道迸發的光芒穿透胖屠夫的胸口,只留下一個邊緣燒焦的空洞,原本浮夸跳動的心臟已不知去向。

盧錫安的另一把手槍稍小一些,但做工更加精美。槍口噴出一線灼熱的黃色火光,劈向另一個斬屠,把他從鎖骨到胯間直直撕成兩半。

他們就像之前的碼頭碩鼠一樣抱頭逃竄,但盧錫安擎著槍逐個點射,每一道光線都直奔要害。只一眨眼,六個屠夫就沒一個活著的了。

他收起手槍,重新裹好大衣的下擺。剛才的騷動肯定會引來其他人,他已經沒有時間拯救這些死者的靈魂了。

盧錫安嘆了口氣。他本不該理會那個寒鴉的,但或許是因為曾經的自己還沒完全喪失吧。一股迫人的回憶涌上來,他忍不住甩了甩頭。

“我不能再變成老樣子了。”盧錫安對自己說。

要想殺掉魂鎖典獄長,他還遠不夠強大。

奧拉夫的霜鱗甲上沾滿了血跡和內臟的殘渣。他一邊咕噥著一邊揮著單手斧劈砍。斧頭淬火時用的是取自弗雷爾卓德極北之地的臻冰,所以前方的骨頭和筋肉如薄紙一般,不斷地分崩離析。

他另一只手舉著火星淋漓的火把,趟著這條海魁蟲體內濕滑的血肉內臟前進。他靠著手中的斧頭,一下一下地拆解它體內白花花的巨型臟器和密實的骨節,花了足足三個小時才走到這里。

當然,海魁蟲已經死透了。他們從北方開始,追了整整一個月,直到一個星期之前才把這頭怪獸釘死。冬吻號上的捕獵好手們往它身上足足射了三十多支魚叉,每一支都穿透了它背上覆著厚鱗的硬皮,但最后還是靠奧拉夫的長矛才結束了海魁蟲的掙扎。

在比爾吉沃特城外的臺風眼里獵殺怪獸無疑令人大呼過癮。而除此之外,有那么一瞬間,當冬吻號側傾時,差點把奧拉夫徑直扔進海魁蟲的嘴里。他當時激動地以為,自己終于能逃過平安終老的宿命了。

但是,舵手斯瓦費爾大罵一聲,雄健的臂膊遽然發力,硬生生把舵輪扳回正中,穩住了船身。

奧拉夫不幸地活了下來。離他所害怕的命運又近了一天:預言里說,奧拉夫將會變成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在自家床上安詳地逝去。

冬吻號在比爾吉沃特靠岸,打算就地分解他們的戰利品,并賣給當地人。比如寬闊的利齒、像油脂一樣可燃的黑血、以及可以用來為他母親的客廳作拱頂的巨型肋骨等等。

他手下的人已經被捕獵耗盡了體力,紛紛躺在冬吻號的甲板上睡著了。但奧拉夫向來沒什么耐心。他顧不上休息,而是抓起寒光閃閃的斧子,獨自開始了肢解巨獸的工程。

終于,海魁蟲的咽喉出現在奧拉夫的眼前。喉管內壁棱紋交錯,口徑粗得能吞下一整個部落的人,或是一下就把一艘三十槳的私掠艦給絞碎。而它的牙齒就像是黑曜石的鑿子一般堅硬銳利。

奧拉夫點點頭:“呵,這給踏風人和燼骨學者拿去砌灶臺正合適。”

他將火把尖銳的底端插進海魁蟲的肉壁,騰出雙手開始工作。他對著頜骨又劈又砍,忙了半天才撬下一顆牙。斧子往腰帶上一掛,奧拉夫干脆地抱起獸牙扛在肩上。夸張的重量把他壓得哼了一聲。

“就像是霜巨魔搬冰塊搭老窩一樣。”他嘟囔著往外走,在齊膝深的血漿和消化液里跋涉。

終于,奧拉夫從海魁蟲身后一處可怖的傷口鉆了出來。他深吸一口,空氣只能算是稍微清新了一點。即使是剛在怪獸的內臟里轉了半天,比爾吉沃特感覺仍是一鍋令人作嘔的熱湯。煙塵、汗臭和死人攪在一起沸反盈天。太多居民擠在狹小的空間里生存,簡直就像在垃圾堆里茍活的豬玀。

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憤憤地說:“老子越快回北方越好。”

弗雷爾卓德的空氣清透凜冽,每呼吸一下都能讓你骨頭打顫。不像這里,聞起來到處是一股子臭牛奶或是爛肉的味道。

“喂!”水面上有人在喊。

奧拉夫瞇眼望去,只見一個漁民劃著船,越過港區的淺水浮標線,還有浮標上掛著的鈴鐺和死鳥,往外海劃去。

“那怪獸剛把你拉出來嗎?”漁民大聲問。

奧拉夫點頭說:“我沒有金幣買船票,所以就讓這家伙吞了我,然后從弗雷爾卓德一路南下帶到了這里。”

漁民聽到這話,笑得樂不可支。他舉起一個破口的鈷玻璃瓶,仰脖灌下一下大口:“我倒是很想聽你吹完這個牛呢,真心的!”

“冬吻號,找奧拉夫!我這有整桶的爪沃酒,還可以唱上幾支葬歌,送這怪獸安息!”奧拉夫縱聲大吼。

尋常日子里,白港四周充斥著鳥糞和臭魚的氣味。但今天不同,風里帶上了焦肉和木頭焚燒的味道。厄運小姐心里清楚,這味道說明,普朗克手下的人死得越來越多了。灰燼遮天蔽日,屠宰碼頭上存放著的海獸油脂熊熊燃燒,惡臭的濃煙朝著西邊涌去。她感覺自己嘴里的味道都變得油膩起來,于是往扭曲的木頭架子上吐了一口。岸邊的水面上浮著一層粘稠的渣滓,都是水下數以千計的尸體長年累月的貢獻。

“你和你的人今晚可忙壞了。”她朝著西邊冒煙的懸崖點了點頭。

“是,事情很多。”雷文同意道。“今天還有更多普朗克的人會死。”

“你搞定了幾個?”她問。

“克雷格區那附近又干掉十個。還有就是,埋骨場那群混混一個都不剩了。”

厄運小姐點頭表示贊許,然后轉頭看向岸邊,那里擺著一口紋飾精美的銅炮。

躺在里面的人是折刀拜恩。他在那個翻天覆地的日子里被一發子彈擊中,與冥淵號一起死在了比爾吉沃特全城人的注視下。

而那一槍本是要給她的。

現在,拜恩就要沉入水下,加入到成群的死者行列中了。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份恩情,因而前來送葬。送行的大約還有兩百號人,男男女女,包括她的副官們、拜恩以前的幫派成員、還有一些陌生人——她猜要么是他曾經的船員,要么就是一些看客,想見識一下解決了普朗克的女人到底長什么樣。

拜恩說自己也曾有過一條船,一條雙桅橫帆船,諾克薩斯沿岸無人不知的恐怖化身。但她也只是聽他這么說過而已,真假無從考證。但是在比爾吉沃特,真相往往比城里數不盡的船歌所講述的故事更為離奇。

“我聽說,你讓屠宰碼頭上的家伙們打得不可開交。”厄運小姐說著,伸手撣掉翻領上的煙塵。鮮紅的長發從她的三角帽下流瀉而出,越過肩膀,在雙排扣制服的前襟攏起。

“是,鼠鎮群狗和港王幫之間很容易挑撥。溫·加拉爾早就等著這天了。他一直在說,那塊地盤是十多年前特拉弗恩的小弟們從他老爹的手里搶過去的。”雷文回答道。

“是嗎?”

“鬼知道。但根本就無所謂。為了罩下碼頭那片地盤,加拉爾有什么不敢說的。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而已。”

“現在那地方也沒什么可罩的了。”

“是。他們拼光了人手,沒幾個活下來。這兩個幫派算是徹底完蛋,他們不可能來找我們麻煩了。”雷文微笑著同意。

“這樣的話,不出一個星期,普朗克的人就一個不剩了。”

聽到這話,雷文看著厄運小姐,不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而她假裝沒有看到。

“來吧,我們送拜恩下去。”她說。

他們走向那尊火炮,準備把它滾進海里。黏膩的水面上浮碑林立:既有簡單的木頭板子,也有刻工精細的海怪雕塑。

“有誰想說點什么嗎?”厄運小姐問。

沒人回答。她朝雷文點頭示意。但當他們即將把火炮推到水邊時,一個聲音炸雷一般響起,回蕩在白港上空。

“且讓我說兩句。”

厄運小姐回頭,看到一個身材極其偉岸的女子,身上披著織造極其復雜的重彩長袍,不緊不慢地踱下碼頭朝他們走來。一隊帶著刺青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手執帶有鋸齒的長矛,腰里懸著闊口手槍和棒勾。一行人耀武揚威地站在領頭的女祭司身后,感覺整個白港都是他們的地盤。

“活見鬼,她來這兒想干什么?

“俄洛伊認識拜恩?”

“不,她認識我。”厄運小姐說,“我聽說她和普朗克曾經……你明白嗎?”

“真的?”

“傳聞如此。”

“胡子女士在下!怪不得前幾個星期,奧考那幫人一直跟我們過不去。”

俄洛伊手里提著一個沉重的石球,看起來跟塞壬號的船錨分量相當。身如鐵塔的女祭司不管去哪兒都帶著它,厄運小姐猜測那應該是某種圖騰。此外,俄洛伊那群人給胡子女士起了另外一個名字。一個非常拗口的怪名。

俄洛伊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剝了皮的芒果,咬了一口。她大嚼著果肉,低頭往炮筒里看去。

厄運小姐這輩子從來沒那么真誠地期望過,這門炮是上好膛了的。

“一個比爾吉沃特的男人,理應得到娜伽卡波洛絲[注 :俄洛伊所屬教派對胡子女士的稱謂。]的祝福,對嗎?”

“當然。不過他很快就要下去見到那位女神了。”厄運小姐說。

“娜伽卡波洛絲并不在深淵里。只有愚昧的小粉臉們[注:比爾吉沃特人對于非本地居民的蔑稱。]才這么想。娜伽卡波洛絲存在于我們所行的每件事中,以及所行的每條路上。”

“嗯對,你看我多蠢啊。”厄運小姐連聲說。

俄洛伊頭一偏,把芒果核吐進了海里。她晃著手里巨型炮彈一樣的石球,平舉到厄運小姐的臉跟前。

“你并不蠢,莎拉。”俄洛伊爽快地笑起來。“而你不知道自己的本質,也不知道所行的意義。”

“俄洛伊,你來這兒到底為了什么?為了那個人嗎?”

“哈!沒半點關系。”俄洛伊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的生命只為娜伽卡波洛絲而存在。男人跟神明,兩者能相提并論嗎?”

“當然不能。普朗克真倒霉。”厄運小姐附和道。

俄洛伊咧嘴微笑,露出滿滿一嘴的芒果肉。

“你說的沒錯,”俄洛伊緩緩點頭,“但仍然蒙昧。你把一條剃刀鰻從魚鉤上解了下來,就該往它的脖子再踩一腳。然后趁它的尖牙還沒咬上你時,離得越遠越好。否則,運動就會永遠棄你而去。”

“什么意思?”

“當你明白了就來找我吧。”俄洛伊展平手掌,手心里躺著一枚掛飾。一塊粉紅色的珊瑚,許多紋路繞著中心放射出去,如同一只不會眨動的眼睛。

“拿去。”

“這是什么?”

“娜伽卡波洛絲的符記。在你迷失的時候,它會指引你。”

“我問的是,這是什么東西。”

“如是我言,別無它意。”

厄運小姐有些猶豫,但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拒絕一位胡子女士的祭司的禮物顯然不太合適。她接過掛飾,然后脫下三角帽,將皮繩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俄洛伊靠近她的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我覺得你并不愚蠢。別讓我看錯了。”

“我干嘛在乎你怎么想?”

“因為一場風暴就要來臨。”俄洛伊說著,目光越過厄運小姐的肩膀,“你并不陌生,所以你最好隨時準備著,將船頭迎向海浪。”

她轉身一腳踢在裝著拜恩尸體的火炮上。火炮重重地砸進水里,帶著一串氣泡沉下去。海面上的浮渣再度緩緩聚成一片,只留下一個十字架浮標輕輕擺動,昭示著水下埋葬著誰。

胡子女士的祭司順著來時的路離開了碼頭,走向峭壁上自己的神廟。厄運小姐則將視線拋向了海面。

遠洋之中,一場風暴已經醞釀成形。但那并非俄洛伊剛才所看的方向。

——女祭司目光的盡頭,是暗影島所在的位置。

沒有人會在夜間的比爾吉沃特海灣打漁。

皮特和這片水域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他非常清楚個中的原因。平靜的水流只是假象:水下潛藏著累累暗礁,隨便一塊都能頂破船艙的外殼。海床上滿是遇難船只的殘骸,無數船長為他們輕視大海的魯莽舉動付出了代價。但更可怕的是,溺斃的亡魂在海底一直孤獨地期待著新來的死者。

皮特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但為了養家糊口,沒有別的辦法。

哀哭船長的戰艦在普朗克和厄運小姐的火并之中被燒成了灰燼,而皮特也因此丟掉了自己的工作,連飯都吃不飽了。

出發之前,他一口氣喝掉半瓶迅蟹烈酒,才鼓起足夠的勇氣在這樣的夜晚把船推下了水。而那個弗雷爾卓德壯漢要與他分享美酒的許諾,更是安撫了他的不安。

他抓起瓶子又灌下一大口,抹抹臟兮兮的胡子,又往船舷外倒了一小點兒,算是獻給胡子女士。

酒精讓他感覺身上暖洋洋的,腦袋也有些沉。他劃著船,越過掛著鳥尸的警戒浮標,直到他昨晚交好運的一塊海域才停下來。哀哭船長總說,他的鼻子能嗅出哪里有魚群正在搶食。而且他還有種感覺,魚群聚集的地方就能找到冥淵號沉沒后散落的遺物。

皮特把船槳抽起來扔進艙底,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飛毛腿。他看看瓶底,留了正好一口的量,然后把酒瓶甩進海里。他摸出幾只從一個死人的眼窩里挖出來的蛆蟲,抖索著不太聽使喚的指頭,把魚餌串進魚鉤,再把魚線掛在舷邊的楔子上。

最后,他閉上眼,在船邊彎下身子,把一雙手浸在海水里。

“娜伽卡波洛絲。”他開始祈禱,祈求胡子女士賜予他一絲好運。“我想要的并不太多。請幫助這可憐的漁民,從您的倉廩中賞一份口糧。請照看我,保佑我。若我在您的懷中喪命,就讓我與其他死者一起深藏吧。”

皮特睜開了眼睛。

離水面只有幾寸距離,有一張蒼白的臉正盯著他。毫無生氣的冷光螢螢跳動。

他慘叫一聲,身子一彈,仰面摔倒在船里。船舷邊的魚線隨即一根接一根地抽緊,一絲絲細線般的霧氣升出水面,繞著漁船打圈。眨眼間,霧氣就變得厚實起來,遠處比爾吉沃特的燈光一下子就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海中翻滾而來的,漆黑如墨的濃霧。

警戒浮標的方向傳來一聲死鳥的啼哭。鈴鐺亂響,漂浮的墓碑痙攣一般前后搖擺起來。

黑霧來了……

皮特搶起船槳,慌亂地捅進槳架的口子里。黑霧帶著迫人的寒冷,一接觸到他,皮膚下的血管便迅速地壞死,顯出一條條黑線。墳墓似的冰冷氣息盤上他的脊背,皮特忍不住哭了出來。

“胡子女士……淵底之母……娜伽卡波洛絲……”他啜泣著低聲祈禱,“請帶我回家。求求你,我誠心地——”

他的禱告就此中斷。

一對帶著鎖鏈的彎鉤穿破了他的胸膛,鉤尖上醒目的鮮血滴成了一條溪流。第三把鉤子捅穿了他的肚子,隨后脖頸鉆出了第四把。第五和第六把剜進他的雙手,用力地將他拉倒,釘在了船艙里。

劇痛令他嚎叫起來。一個影子緩緩浮現在黑霧之中,身上散發著世間最純粹的惡意,帶角的頭顱四周縈繞著翠綠色的火焰。皮特被鑿穿的關節傳來火燒般的痛感,仿佛是渴望復仇的惡靈正在品嘗他的苦難。

眼前的死靈全身裹在黑色的古舊法衣中,腰間生銹的鑰匙刮擦著邊緣。它的手中握著一盞引尸燈籠,連著鎖鏈搖晃不停。里面不停地傳出悲痛的呻吟,似乎蘊含著無窮的邪惡渴望。

燈籠上打開了一方小門,皮特感覺自己溫熱的血肉內的靈魂松動了。深不見底的光暈中,飽受折磨的亡靈在無休止的煉獄中幾近瘋狂,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皮特掙扎著想守住自己的靈魂,但隨著一把幽魂般無形的鐮刀揮來,他的生命戛然而止。燈籠也咔嗒一聲關上了。

“一個劣等的靈魂。”它的聲音仿佛是礫石在墓碑上摩擦:“但卻是錘石今夜收取的第一個。”

黑霧蕩起一陣漣漪,隱約可以看見許多剪影浮現出來:怨毒的亡靈、嚎叫的游魂、惡鬼般的騎士……不一而足。

黑暗卷過海面,朝著陸地涌去。

比爾吉沃特的燈光開始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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